“摆渡人”杯获奖作品:《时间光环》
时间光环
——周道如
你好,我是时间,我是你的摆渡人。
手指在发抖,她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一张卡片随即滑落了出来。“哼,这么小一张卡片还用信封装模作样装了起来。”嘴角划过一丝不屑,那种颤栗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好像怎么甩也甩不掉。她定了定神,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答案是时间。一切存在严格来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引用自沈从文《时间》]
明明还有很多,但在她眼里只有短短的两行话。
“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念完,泪水也失去了声音。
好黑呀,这是这个地方给她最初的观感。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一间纯白色的病房。除了一些医疗器具外,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一尘不染。
“阳性,需要隔离。”回忆起入眠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
她努力想攥紧拳头,可是整个身体像游丝一般虚弱,到最后也只能将手指稍稍弯曲。随后是干咳的阵痛席卷全身,即使是最轻微的呼吸也如针扎一样。找不到出口,被病毒侵袭的机体似乎在鼻腔和颅内逐渐糜烂、溃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倒也不似一开始那样难以忍受了。她感觉自己被浸泡在一个注满药剂的池子里,与病毒赛跑,看究竟哪一个先被消灭。
她慢慢变得难以忍受这里的单调。将点滴调快,好像这样时间也能过得更快一点。想找个人来说话,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呼喊是徒劳,况且她也没力气大声讲话。不会有人来的,这个信念横亘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一个暗淡的光圈在天花板上慢慢地显现。它在转,又好像停滞不前。光线一点一点地透进她的眼睛,渐渐能看清那个光圈上出现的事物了。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针头被挪动后刺破血管,她痛得皱了皱眉头。就在那一刹那,天花板上的景象消失了。
不,这绝对不是幻觉,我看到,我看到了,就在那儿。
她像梦呓一般地将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每有意识地呼吸一次,肺部的疼痛就又深了一寸。她闭上眼,缓缓地躺了下来,肺部的灼热仍在继续,她切身感受到血液霎时间的上涌,胸口随着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不是梦,时间光环里有她的过去和未来,她看到身边的人,经历过的事。光环还在不停地旋转,每一刻每一个画面都在变化,每个画面连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时间线。她顺着一张一张看下去,过去发生的连着即将发生的,汇成了一个她简略的人生图景。时间光环似乎是沿着一个既定的轨迹在不停地旋转,看上去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她突然愣住,旋即明白了什么,开始急切地寻找。她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她希望出现在未来任何一个画面里的人。眼睛飞快地转动着,许多之前的画面一帧一帧地闪回,每一个都像被深深刻进过脑海一样。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能看见一个没有见过的画面,哪怕一个就好……
看到眼睛发疼发涩,她绝望地把头扭到一边,抗拒再去看天花板上的时间光环。没有意义。
从半梦半醒中醒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时间光环还在那里,挂在头上的输液瓶已经被换过了,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一串拗口的药名。终极的流放感想必就是这样吧,孤身一人被禁锢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忍受着肺炎对身心的双重折磨——她这样想。
好在时间光环里的记忆可以给她一丝慰藉。她入神地回顾着自己过去的人生轨迹,同时带着好奇和畏惧让一些未来的画面在视线中掠过。看到记忆中小小的弟弟站在河岸上,踉踉跄跄地向自己奔来,她抑制不住伸出双手想去拥抱他。刹那间,弟弟真实地出现在了病房里,向病床奔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绘本,嚷嚷着要她讲故事。
泪水一下决了堤,她盯着绘本,哑然。
她伸手去摸弟弟毛绒绒的脑袋,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既然这些我都可以去重新经历,如果我改变了过去,未来会不会不一样?
心中重又燃起了信念,她没有犹豫,开始回忆一场车祸的具体时间。寻觅许久,她终于找到小时候家里养的的那条小狗被车撞的那天,在小狗即将冲到马路上前的那一刻,迅速把它抱了起来。正当她庆幸地摸着小狗的头的时候,眼前的小狗和马路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都不剩,只能看见惨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光圈渐渐缩小——那一刻前关于她们俩的一切记忆,全部消失了。
机器的蜂鸣声钻进耳朵,疼得她咬紧了牙关,把头偏向一边。这却无济于事,等到她意识到周围并没有仪器发生异常的时候,尖锐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
旋即她眼前一黑,像是有无数个火星在飞溅,叫她一时间失去了对方向的判断。眩晕间一个声音远远地对她说,“不,太危险了。”
还有什么能让我失去更多吗?
时间光环,请带我回去那里吧。
隔着玻璃,她正努力想猜出他的心情。她暗自埋怨玻璃为什么这么厚,好像再薄上了一分她就能读出更多。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哭,否则酝酿了那么久的话可能就又说不出口了。
她慢慢举起手机,余光瞥见玻璃里映出的自己,还好,没有显得不整洁。
“喂,打得正是时候,我刚准备给你们娘俩报个喜讯呢。目前疫情控制得很好,领导批了半天的假让我休息休息。马上跟你们打完电话我就可以去好好地睡上一觉。”电话那头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爸,你别哄我了,看看外头。”
他扭过头,脸上露出了窘迫的笑容,旋即又皱起了眉头呵斥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能跑到医院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呢!你妈为什么不拦着你!”
“她不知道我来了,你别怪她。你还好意思说,如果我不来你还要一直瞒着我们呢!”她嬉皮笑脸地说着,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
“唉,这个事谁也说不准。好在发现得早,你看我现在症状也不重啊,我估计不用等到任务结束我就能康复了。”
他的话牵得她心头一紧,“那还用说嘛,我们……我们还等着你回家过年呢!小宝每天都闹着要见爸爸。”她低下了头,眼泪不争气地落到镜片上,怎么都收不住。
“傻丫头,他还小。你都这么大了,还整天黏着爸爸。哟哟哟,还哭鼻子了。”
沉默了许久,他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还记得爸爸小时候怎么跟你说的吗?”
…………
“不要哭,哭就不漂亮了,没事的。”她抽搭着鼻子抬起头,努力想张开嘴。
“好啦好啦,替我照顾好妈妈和弟弟,叫你妈把我珍藏的好酒准备好,等我回去咱们补一顿年夜饭。”
“爸,我有话…有话对你说。”
“昂,昂好,你长话短说,说完赶紧回去,医院太危险了。”
“我就想说……想说我好久没抱你了。”她咬紧嘴唇,颤抖着伸出了双臂。
愣了一下,病房内的他放下手机缓缓起身,又一次为女儿送去了他温暖的胸膛,脸上还挂着笑容。“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就这样,两个人相视无言,隔着玻璃送上了最后的拥抱。
爸爸,再见了。
她想要号啕大哭,但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痛苦地举着双手,那句“都会过去的”还留在耳边。时间光环果然又变小了。
她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庆幸。
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一个一个走进她的病房。拥抱她,或者跟她说上两句话。之后,时间光环里关于这两个人的全部记忆都会被抹去。他们之间的记忆像两个正负的粒子一样虚幻,交融的瞬间便一起湮灭,快到无法用肉眼去捕捉,无法用时间去感知。
最后一个出现在病房里的是他。他的眼神冷冷的,里面什么都读不出来。
时间证实一切,因为他改变一切。
我会被永远困在这里么?
你会出去的,但不重要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肺部的灼热现在蔓延全身。她眼前的画面开始发生扭曲,她见过这种画面,火堆燃烧时上方的空气就是这个样子。她感觉,整个空间在一点一点地被蒸发,消失殆尽。
回忆像时钟一样,慢慢被时间吞噬。她的意识越来越空,整个人越坠越深,陷入一张永远逃不出去的网。网里漆黑一片,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点,存在也不存在。
“姐姐!”身后传来清脆的一声呼喊。
她转过身,小朋友一下子扑过来的惯性让她没有站稳,倒下前她收紧腰腹的力量把弟弟举了起来,才使他没有跟自己一起磕向地面。看着姐姐躺在地上把自己举得高高,小家伙兴奋地嚷道,“好玩好玩,我们再玩一次好不好!”
她挣扎了两下坐起身,让弟弟坐在自己的腿上,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调皮蛋,把我撞得好痛啊。”然后佯装一副要哭的表情。小家伙一脸愧疚,伸手摸摸她的脸,“不哭噢,哭了就不漂亮了,没事的。”
好熟悉的一句话啊,她迅速把这个念头甩开,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多愁善感。她让弟弟站起来,平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姐姐以后不能陪你玩这个游戏了。”
小家伙一下子就不情愿了,嘴巴撅得高高的,嘟嘟囔囔道,“那我找妈妈陪我玩。”
“妈妈也不能陪你玩了,你要学着自己一个人玩儿,明白吗?”她沉下脸来。
“可是我还是想要你们陪着我。”弟弟撒娇似地把头埋在她的胸口蹭了几下。
“我们当然会陪着你,”她语气渐渐缓和下来,“但只是远远地看着。摔跤了你要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继续往前走。我们会跟在你后面的。”说到这里她几乎哽咽。
“学会可以上幼儿园吗?”他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了光彩。
她愣了一下,“当然啦!我们宝宝真聪明!”
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姐姐,妈妈那天要我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哦,我听妈妈话。”他突然顿住,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你。爸爸跟妈妈结了婚,爸爸照顾妈妈,那我跟你结婚就可以照顾好你,对不对?”他天真地仰着脸问道。
她被他天马行空的想法逗乐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你……你,哎呀我们不能结婚的!”
他眼眶突然红了,着急地叫道,“那我要怎么才能照顾你啊?”
“只要你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当作是幼儿园老师给你布置的作业,只要完成得好,我就让老师同意你上幼儿园!这样就是在照顾我啦!”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弟弟高兴地蹦了起来,“我们拉钩好不好?”一只肉肉的小手伸到她的眼前,她望着他纯净的大眼睛出了神,仿佛这种灵动和生命力可以冲破一切束缚。
“都不许当小狗哟!”说完她把他紧紧抱进怀中。
小宝,我是姐姐,我是你的摆渡人。
护士推着车走进病房,跟身旁的同事说,“你知道吗,隔壁病区那个三岁的小男孩儿,昨天转阴性了。”“真的么?就是眼睛大大的,总是说他要去上幼儿园的那个?”
“嗯,他姐姐还在抢救,要是……他们一家四口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唉,生死这个东西,真的是说不准。”她摇了摇头,不忍再说下去。“咦,这是什么?”她拿起一张照片,背景是黑色的,上面是一张小孩子的笑脸。
“这不就是……”随行的护士凑了过来,两人陷入了沉默。
注:病房可以想象为黑洞,引力太大导致时空发生畸变;会捕捉一切物质(记忆)形成时间光环;熵增导致时间在宏观尺度上的不可逆性;正负粒子碰撞后湮灭;最后所有物质会向外蒸发(辐射),所有信息以二维的尺度留存(此文受黑洞启发所作,不专业之处还望包涵)。
作者:邓心然 所在学校: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指导老师:缪黄佳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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