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杯获奖作品:《心》
石岐的雨,很大。
员峰小学这边,算石岐老城区,旧街多,刚建设的时候,风光过一把,只是现在旧了。用现在的眼光看,电线一捆一捆堪比房梁边角的蛛丝团,民居楼脏乱旧,连这儿铺的路也偷工减料,更别提近几年才修的排污工程。土生土长梁仁上小学那会子,一到夏天,雨水活像要把学校淹了。
闹得梁仁在北方工作三年后难得回一趟石岐,竟也没忘记带把伞。可总有些倒霉蛋会宿命似地遗忘——就比如现在与她等在同一公交站雨棚下的这位小女孩。
这个女孩的校服左胸前有一个员峰小学的校徽,粉红书包上挂着蓝色的卡包,但手上空空,八成是自己乘车来,中途下了雨,现在预备着等等雨势、冲进校园的。或许是这女孩短袖衬衫在雨幕衬托下过于单薄,又或许是她不服气、不认输的神情令她一瞬穿透时光,看见那份宿命般的熟悉……
那是十七年前一个一切看起来都还正常的早晨六点四十分,天上阴晴莫辨,只是吞吐着阴霾——正如无数个过去的早晨六点三十分。梁仁二年级,实践乘坐公交车上学不足一个月,还处于盲目兴奋的新鲜期。“妈!我出门啦!”梁仁在玄关穿起鞋子。厨房那头乒乒乓乓并没有停下,她妈妈淡定道:“小点声,别吵着你爸。”梁仁拖长声音应了,便开门,却听她妈妈又道:“带了零钱没?”“带了!”“电话卡……”“也带了!”“慢点走!”“好的!”于是门缓缓拉上了。
梁仁丢三落四过多,她妈妈顾此失彼,竟然忘了得提醒带伞。再想起来时,已经是十五分钟后了。“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她妈妈心道。
然而,事实证明,天底下总是机缘巧合着“在劫难逃”。梁仁临到站时,下起了小雨。好在她心理素质过人,只是一刻错愕,便果断冲进了雨幕——天下武功,唯快不……好吧,显然快也会“破”。她透着雨幕探眼前弯绕路途,不远处的电子挂牌“面”字,在微微褪色的雨幕街巷中,散出黄白的柔光……狼狈万分地冲到这距离学校大门只有五十米左右的面馆,梁仁气喘吁吁地点了一个云吞面。或许她实在是太狼狈了,狼狈得有些不同寻常,老板娘百忙之中还分给了她好几眼。
人还很少,她挑了个空桌坐下,却听雨忽的大起来。梁仁望着排档口外,蓦地呆愣住。但不全是担忧,反而庆幸方才的果决。
老板娘是勤快人,六点三十就开档,手艺好,上菜快,隔壁北区中学的学生也喜欢摸过来。只是老板娘本人脾气暴,脸色臭——她们班有自己上学的吃了才发现没带钱,她把人直接说哭了,还按着让她打电话给家长带钱来……梁仁想着好一个哆嗦,立马往口袋摸了摸。“还好,还好,鼓的。”她得意地想。
几分钟后,老板娘端着面碗过来了。梁仁想先给着钱,免得待会老板娘忙得热火朝天,她过去添乱。口袋轻轻扒拉开,她看见一片翠绿:一张……两张……忽的一木。完了,只有三张一元。一份斋面可得要五元!她不动声色地炸成了一团烟花。
怎么办!现在把斋面改成拉布粉来得及吗!她愣愣地盯着走来的老板娘,得到了老板娘一个奇怪而不耐烦的回视。梁仁顿时卸掉了开口的勇气。碗底在木桌上喀拉一下。梁仁心虚地掰开一次性筷子,目送老板娘走进档口,才低头吃面。
现在是面馆最忙的时候,许多学生拎着雨具进来,闹闹腾腾的,梁仁都不太认识,只是缩着脑袋吃。由于别样的专心,她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说话声,走路声,甚至是捞面下锅起锅的声音——她关注着老板娘的动静。两块钱嘛,哪怕你去个采蝶轩买面包,看你年纪小,又着急吃早餐,也不会太为难你。可是……这个老板娘,以前能扣别的学生来打电话给家长,现在自然也能扣她。但她的父母成天脚不沾地的,如果不是真的没空,又怎么能让二年级的她自个儿搭公交车上学呢?
刚刚就应该开口要求换的!梁仁懊悔万分。
正此时,所谓祸不单行,在这个年仅八岁的祖国的花朵身上得到了再一次应验——雨声一瞬如挥鞭般放大,压过一切,惊吓以致的尖叫声在远处低低应和。
梁仁骤然一惊,抬头向面馆门口望去,混沌的行人各有各的避雨大法,而她精怪的小脑瓜百忙之中“拨冗”记起来自己连伞也没有一把。
面馆墙上挂着的八卦钟审判似地示出七时三十五分,梁仁瞪着那活泼过头的秒针把筷子放下。不安像是海浪,一遍一遍冲刷她的耐心以及面上堪堪维持的镇定。她前所未有地认真观察起了桌面上摊着的菜单,仿佛很有兴趣再来点什么。但其实只是观察着套胶边的油污,和被打理得干净却依旧老去的铁桌,然后琢磨自己的开口策略,而后无力地积累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勇气。此刻她发自内心地想,自己应该多认识一点朋友,哪怕只有一个在这里,就能避免她直面传说中的“恶人”老板娘。
小小年纪的孩子,总是热衷于各种妖魔鬼怪与妖魔化的陌生人。即使是没有根据的传闻,也深信不疑。或许是单纯的一种代表吧,但单纯的善,往往可能带来……单纯的恶。
时间一点也不仁慈地往前去,面馆人渐渐变少,她挣扎着望向门口——门前水深起来,被经过的车辆一刮,溅到行人齐腰高。而老板娘出了档口,在门前叉腰看着雨势。面馆白炽灯呆呆的,衬得老板娘同她面对的一片雨景很一番暗淡。
她一时竟恍惚,或许,老板娘并不是“恶人”?这使得她最后的一份勇气空缺,填满了。她站起来向老板娘走去。
梁仁正一口气抽起来,老板娘竟先道:“你没带伞吧。”梁仁一肚子的话又全给塞回了肚子:“没……没有。”“就知道是没有!要不然怎么老赖着不走呢!”老板娘没再看她,自顾自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扯了围裙下来,挂在一边的铁钩子上。梁仁在原地站着,此刻是被这番不留情面的话损得无地自容,直恨不得淋着雨一去不回头。
可她想起钱的事情——他爹娘文化水平不高,拼死累活挣钱,教得也只是钱的道理:没有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宁可赊账也绝对不能赖账。
梁仁把口袋的钱掏出来,吸一口气又走了过去。却只听老板娘招呼了屋里搓面的老板一声:“老头!看店!”梁仁呆了呆,老板娘见她呆住,便语气并不善良地说:“呆着干什么!雨太大了,我带你过去。”梁仁迷茫地看着她:“可是我还没付钱……”老板娘抓起一把伞,皱着眉头瞪了一下梁仁:“小姑娘看起来机灵,怎么这么笨呢!现在没钱还不会欠着?你哪怕六年级了,都还有一年要来我这儿吃面,我难道为了五块钱不让你去上学?”
老板娘挺高的,还壮实,是干活的人常有的特征。她中气十足地说了一通以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上来,我背你。”梁仁还蒙着:“啊?”“水太大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呆啊?你看看都几点了?你还去不去上学啊!”梁仁连忙回神,一手搭在她肩膀上,爬上去,又一手拿起伞。
路上的水积得很高,没过脚踝,步子划过去,水沉沉地掀起浪。雨水携带着一条街的树叶和污泥一往无前地冲向某个方向。从梁仁的方向看去,竟然近乎是清澈的。她看着老板娘的拖鞋,一时百味杂陈。雨伞在梁仁耳边敲出鼓点,她却觉得十分安稳——风雨交加的声音,从未如此温和。
后来她明白,老板娘只是看起来凶狠,至于那个不着调的传闻,是从一个吃了“霸王餐”没解释并逃跑又被抓住才被迫打电话给家长的一个孩子传出来的。
梁仁长出一口气,又看向那个女孩。女孩面对雨幕,一吸气,像是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冲锋了——“等等!”梁仁喊道。女孩陡然停下,犹豫着回过头,梁仁便走去:“你没带雨伞吧。”女孩定定地望着她,像是问她怎么能问出这么傻的问题。梁仁笑了笑:“我送你去吧?是不是员峰小学?”女孩固执如磐石的眼神忽然抽出了本来硬气十分的底子——她求之不得,但她依然警备地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梁仁却看懂了这眼神变化,没头没尾地想,那个时候她盘盘绕绕的心思,在老板娘眼中大概也是无所遁形的吧。于是,她轻轻一笑:“我不送你去,难道把伞送你吗?”那女孩也有趣,惊讶只是一闪而过,复又是一副“小大人”模样:“那好吧,走吧。”
今天的雨不如那天那么大,却也没有很小。梁仁嗤笑一声,把折叠伞甩开,一路走一路忧着把伞向女孩那边倾斜。忽然觉得,就应该把她背起来的。然而又没有那个力气。
梁仁忽然想,应该去把老板娘见一见的……
作者:李晓欣 所在学校:广东中山纪念中学 指导老师:金光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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