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莫宁斯塔城。无论发生什么,这里都是莫宁斯塔城。
当任何事物被打上了“曾经”这个标签,如同飘忽的魂灵都归去故里,一切都沉淀下来,连熙熙攘攘的尘埃都不再说话。阳光和空气不会定格在某个愉悦的下午,时间也不能停歇下来去看着路人在咖啡店里喝半糖红茶。
这家咖啡店的名字是“Soak In Emotion”,现在已经关门了。天已经完全黑透,月光撒在窗前,如同一潭死水。店门处隐约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向内望去,只能看到精致的丝绒椅子歪七扭八地躺倒了一片,贵妇人使用的瓷具被弃如敝履,无人打扫的地板积了厚厚的灰。男人注意到墙角有个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似乎来自小孩吃的劣质糖果。也许是因为暂时不想破坏静谧的现场,他凑近了些对图像进行放大。密密麻麻的阴影死缠在沾着糖渍的包装纸上,他勉强忍住反胃的生理反应,看到封口底端有一行漆印小字。
2040年2月23日。
男人在心底小声地读出来,反复了两三次才勉强确认。他校对了脑内的计时器并试图再度连接网络,可无论怎样操作,都计算不出像2040这样的数字。眼前的视觉插件使疑惑不攻自破,它清晰地显示着现在的时间:2051年4月1日19时14分。
但计算的阻塞并不能阻止他执行任务。男人转身放弃了对时间的调查,看向他身后的街道。墙壁的砖缝之间有零星的枯黄野草,但它们被破碎的水泥钢筋笼罩着,只显得灰败。堆砌成山的蓝白色垃圾有足足一半多都腐烂在土中,旁边几乎淹没在背景中的黑色垃圾桶此刻显得尤为袖珍。另一侧堆积着很多没人处理的污染垃圾,用明黄色的塑料袋装着,如今已经很难看出形状。拼接的颓废色彩印证了男人收到的讯息——莫宁斯塔城死于瘟疫。而他现在所处的这条街是位于莫宁斯塔城中心的著名商业街,巨型的商场大门向西开放,被高耸入云的大理石柱支撑起来,鎏金的花纹即使已被抹去了本来的光彩,但仍向外来人炫耀着它曾经的辉煌。
男人的皮鞋踩在柏油马路上踏出清脆的声响,他甚至觉得听到了回音。商场的背侧是他此行的检查点——玛莉亚中央医院。他来到医院大厅,简单清理了地面。除了一个有些可疑但老旧不堪的耳蜗插件以外一无所获,男人断定那是当时人们的一种耳机。他深呼吸,并释放了唯一的时空阻隔器。
这个格格不入的入侵者的名字叫做路克斯,是一个仿生人,是专门为了矫正莫宁斯塔城的灾难而生产的。该计划称之为“摆渡人计划”,其通过回溯时空阻隔器框定区域内的时间,将在现世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的仿生人投放回指定时间,并试图通过他们伪造的身份来对过去产生影响,利用蝴蝶效应更改该区域在当今的容貌。当身处现世的指挥官监测到时空阻隔器内的变化时,立即将仿生人传回现世。如果放在三十年前,这听上去一定很虚幻,但我们已经处于那些老旧科幻小说所指的未来了。不必多说的是这个计划的确很难实现,因此大量的试验品为这个幻想而产生,扭转莫宁斯塔城的灾难只是摆渡人计划的第一步。技术成熟之后,甚至可以广泛应用于拯救消逝的名胜古迹。选用被情感基准调试好的没有人类情感的仿生人会使计划更为可控,他们的失败与死亡也不会被社会抨击。被更改的历史会被嫁接到我们的空间中,像是和平行世界的移花接木。当然,这仅仅是为了更好的生存,算不上是欺骗。
路克斯的长官开始对他进行远程的情感校准。这是一种通过监测跟读某些特定词汇时产生的脑电波,并由此来判断仿生人是否脱离了情感基准的技术。这项检验也是区别人类与仿生人的唯一方式。完成网络连接后,路克斯开始跟读耳蜗插件播放的词汇。
“利己。”
“利己。”
“拯救。”
“拯救。”
……
几轮盘问过后,长官对路克斯的状况亮出了绿灯。刹那间,他身侧的分子在此刻被打散,连包裹在特制内衣中的皮肤都被极度聚集的热能燎的疼痛。路克斯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可避免的在此刻感到恐惧。空间里慌乱逃窜的气体挤压他的身躯,嚣张地灌满他的口鼻。路克斯的肺部几乎要被遏制的不能呼吸,可他只能保持僵直的站立。随着耳边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大,路克斯甚至可以透过紧闭的眼皮看到外面愈发刺目的光芒。原子在重组,瞬间夺回了四散的热能。路克斯眉头紧蹙,心中暗骂一声,但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偏偏又只能忍耐着任其摆布。
冷热交替过后迎来的是时空错乱的眩晕,路克斯勉强稳住身形,在犹疑中睁开了眼睛。直至看到死而复生的莫宁斯塔城,他死死提着的一口气总算咽回肚中。很好,他没有死在时间回溯中,这已经是千分之一的幸运了。把时空阻隔器收好之后,他努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可以听到女孩发闷的哭泣声和咳嗽声,可以听到医院门口越堆积越多的失业者的咒骂,这回他的皮鞋踩在地面上,连清脆的哒哒声都被淹没在医院的喧嚣里了。
路克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对未知的亢奋。他垂头去看自己身上重塑的装束。眼前凝结起些许雾气,透过这层屏障,他只能依稀看清包裹着自己的夸张防护服。亲身参战,成为走在前线的医生,这的确是影响此次灾难的最佳方式。路克斯毕竟是来自未来,虽说他的加入已经影响了这个时空,但在他什么都没有做之前,那些“未来”的新闻应该还管用。他站在原地沉思起来,试图找到抗疫失败的实质性拐点。但他似乎还没有从空无一人的莫宁斯塔城中反应过来,从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嘿,路克斯!让开,这里是通往抢救室的道路,不要站在大道中间!”
洪亮而急迫的女声直击路克斯的耳膜,将他一把从自我世界中拉回。路克斯回头去看,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白惨惨一片防护服之下是谁在说话。担架被簇拥着推向几米之隔的抢救室,大有从他身上碾过去的架势。路克斯仍有些迟钝和执着的试图追踪声音源头,而对面的女医生自然无法忍受挡在救命路上的思考者。怒火促使她一把拽住路克斯的防护服,将他狠狠推向一边。路克斯躲避不及,于呆愣中被女医生粗暴的丢到一旁。好险,疾驰的担架车从路克斯的腰腹处擦过,没有伤及这名心不在焉的医生。路克斯冲着女医生的背影眨了眨眼,愣了一会,俯身去问边上随行的护士。
“她是叫安洁莉娜?”
他看向那名护士的双眼,而那可怜的护士在听到路克斯疑惑的语气后几乎被他吓得一身冷汗,嗫嚅着没敢开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会,路克斯只能看到护士眼中的惊诧,到此他已经能基本确认“粗鲁女医生”的身份。颇为好心的,路克斯退了一步并打破了僵局。
“呃……我知道,只不过穿了防护服不太敢认。看到背后写的名字才勉强对上号。”
路克斯虽然表面上开玩笑一般的安抚着那名护士,实则心中正在细细琢磨安洁莉娜这个名字。如果他先前搜集的资料没有错误的话,这名名叫安洁莉娜的医生在最后可以说是间接的导致了莫宁斯塔城抗疫的失败。起因是她发现了本应该在东北处贫民窟中等死的大量感染者。不顾他人劝阻,对他们给予了无偿的救治。除此之外,新闻中没有更详细的对安洁莉娜的报道了。而这件事本应该是值得褒奖的,可仅仅一周之后,斯塔河附近的居民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聚集性感染。等到城中抗疫一事已经完全无力回天之后,那名贪婪的激进的贫民窟人竟主动站出来说是他污染了河水,而原因仅仅是安洁莉娜没能治好他的儿子。人总是最在乎他们自己的生命,这种道理路克斯深有体会。可他同时也知道,利己主义是人性恶的来源。于是不出所料的,舆论的矛头不仅指向了贫民窟,更指向了一度被尊为“提灯女神”的安洁莉娜。
路克斯不由得哂笑起来,这段新闻如今再提起,仿佛是在讲述神话故事一般遥远。时空回溯的阻隔使路克斯无法把那样一位褒贬不一甚至在他看来有些多管闲事的女医生和刚刚鲁莽之极的少女联系起来。可时间紧迫的摆渡人计划在此刻没给他留下思考的空闲,因为现在他才是这个英雄,是整座城市的摆渡人。而那些不可言说的阴影,会被路克斯亲手剥离出现实。
当下路克斯信心满满,而他在医院里又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干脆熟悉熟悉地理环境以作准备。他抬脚便往楼外走去,映入眼帘的正是玛丽亚中央医院的后院,和2051年时比要崭新太多了。现在是下午两点,路克斯还要在疫区上班,并不能随便在莫宁斯塔城中走动。供他活动的范围不算大,路克斯只好顺着后院花坛的形状走。他此刻心乱如麻,脑中无数跨越时光的陈旧线索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毫无头绪。他甚至不知道这些“预言”是否还有用处,但现在他别无他法,甚至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正当路克斯惆怅时,他已经走到了花坛的尽头。透过粗犷的铁栅栏可以看到外面繁华的景象。人们带着口罩,却依旧在商场前摩肩擦踵的行走着,像是一条连绵不绝的流动的蓝白绸缎。只是要比平时的人少了大半,也无人言语,显得异常沉闷。路克斯眯了眯眼睛,隐约看到了一个黑色垃圾桶。如果他没有记错,斜对面就是那家名叫“Soak In Emotion”的咖啡厅。
安洁莉娜从手术室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路克斯背靠着墙壁,脸上的口罩和护目镜带了一下午,勒的皮肤生疼,甚至已有些麻木。他见到安洁莉娜,马上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一个大跨步闪去她面前堵着不让她离开。路克斯此时实在是稍有恐惧,他怕他估计错了,安洁莉娜并不认识自己,那这样的作为就要被她当作流氓了。
“差点耽误了你的手术我很抱歉,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不如我们去喝个咖啡?”
站在对面的安洁莉娜抬头看了看路克斯——他今天有点太活跃了。安洁莉娜本就不解于今天下午路克斯的做为,此刻再看更是怀疑,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无奈她已是疲倦至极,没有多余精力供他思考,抱起肘来没好气的回复了。
“你请客的话,走吧。”
如果这是简单的约会,想必路克斯已经成功了。但他的算计远不止于此,或者说,他正在试图规避安洁莉娜于贫民们的相遇。经过下午的走动和新闻中提到的信息,他已经基本能推断出莫宁斯塔城中心区的地理方位。贫民窟在东北角,带安洁莉娜前往西南的咖啡厅已经是最远的距离了。他恨不得在今晚把安洁莉娜带到郊区,可这样又太贸然了,只会打草惊蛇。虽然“路克斯医生”这个身份被设计得与安洁莉娜医生足够熟识,但还是谨慎行事为妙。如此合计下来,带她去咖啡厅已经是最好的干预对策了。
汽车轰鸣中,路克斯和安洁莉娜很快到了“Soak In Emotion”咖啡厅,二人坐在最深处靠窗户的位置。安洁莉娜点了一杯半糖红茶和一块包装的花花绿绿的软糖。路克斯什么都没点,他有些心神不宁的一直盯着窗外,下意识地啃食大拇指的指甲。月光撒在窗前,平静如水,可路克斯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他的第六感让他感到迷茫,他感到事情也许会失控,他会功亏一篑。他知道安洁莉娜自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有他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安洁莉娜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审视路克斯的动作。她抿了一口红茶,开口问他。
“路克斯,你在想什么呢?”
安洁莉娜在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并没有期待可以收到真实的回复,只是她总觉得自己被路克斯蒙在鼓里。而他此刻不开口说话,徒增了安洁莉娜心中的不安。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情,她也看向窗外。而路克斯此刻几乎称得上是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想办法搪塞这无关紧要的提问。他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用余光看向安洁莉娜的侧脸,随意斟酌了一下答案,踩着她的尾音急促地开口回复。
“不必太过紧张,我只是在想你的红茶——”
他放缓语气,试图学着安洁莉娜的音量把这个草率的谎言编下去。但话只说到一半,便被一阵刺耳的剐蹭声音掩埋的一点都不剩。路克斯下意识扭头去看她,甚至在转头的一瞬间他已经为安洁莉娜发出的声响找到了各种各样的借口,譬如是金属勺子磕到了杯壁,譬如是杯底磕到了盘子。当路克斯的视线变得清晰后,他绝望地发现都不是。
声音来自拉动椅子。
安洁莉娜站了起来,月光肆无忌惮地照亮了窗外正在咳嗽的流浪汉。
路克斯的大脑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仿佛有“失败”两个红彤彤的大字印在脑海。失败意味着什么呢?失败意味着被销毁,被排挤。甚至长官会抛弃他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更别说在现世里的钱和好身份,那更是空谈。他也盯着窗外的不速之客,甚至在此刻,他对那个流浪汉产生了无穷尽的恶意。路克斯眼睁睁的看着安洁莉娜又带上了口罩,冲上前去扶起了流浪汉的腰。他只觉得有一股血气冲上头顶,怒火几乎要烧遍四肢百骸。刚刚的紧张情绪一哄而散,蜂拥着填补了激愤的空缺。这一切的恼火促使路克斯疯了一般的飞奔,冲出了咖啡店。
现在还不算晚,只要说服安洁莉娜不去管贫民窟的病人,成败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路克斯脑中都是阴魂不散的“预言式新闻”和惨不忍睹的废墟泡影,他只用几步就迈到安洁莉娜身前,狠狠抓住了她的手,用力甩向一边。安洁莉娜显然被他的举措震惊,她一面保护自己,一面保护自己身边的流浪汉。可确实过分吃力了,不出几个来回,安洁莉娜就落入了下风。流浪汉被怒气汹汹的男子吓得连滚带爬的逃窜走了。现在已经没有闲人了,路克斯一把抓起安洁莉娜的衣领,几近失控的质问她。“时光回溯”的字眼和对未来的恐怖景色一直在他唇齿边打转,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克制,以至于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依旧有些发抖,甚至被修剪成了有些不着调的胡言乱语。而即使是这样,路克斯话语的尾音依旧像在燃烧。
“你救他,你会死。自己的命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而不仅是你会死,还有更多的人要给你陪葬!你就不怕给那些贫民窟的人尝到一点甜头,他们就会贪婪的向你索取更多吗?你就一定要救他们?”
路克斯一向认为人类这种短暂的生命会额外在意自我的生死,所以他以此做筹码,试图暗示安洁莉娜退缩放弃。而安洁莉娜显然被路克斯的一番言论激怒了,她死死攥住路克斯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掰开他桎梏自己的手指。这样草率的标签和不负责任的言论将安洁莉娜的理智逼入了死角,她的唇角在此刻甚至气的有些发抖。安洁莉娜咬死路克斯的话锋,扭转矛头反呛他一句。
“为什么这么肯定,那你呢?到底是为什么来抗疫了?”
路克斯听出她话里有话,遂一时想不出应付的话。因为最真实的解释自然是这并非他所愿,他只是来到过去的莫宁斯塔城中执行任务,然后换取他在2051年的身份与头衔。如果发生在莫宁斯塔城的不是疫情而是别的什么灾难,他的身份就不会是“路克斯医生”。谁又愿意做这种随时会没了性命的事呢?当然,时间回溯的事情不能说,即使是说了,安洁莉娜也不会相信。路克斯尝试着站在人类的角度去思考这个有点古老的问题,但怎样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荒唐话,我倘若救了贫民窟的那些人,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陪葬?可如果我不去,那一整个贫民窟的人都会死!”
安洁莉娜看着凝固在她眼前的路克斯,实际上,她的失望已远超恼火。她此刻已经疲惫到不想再说什么大道理了,也不想说什么为了拯救别人一类的空话。安洁莉娜莫名地回想起今早来上班的时候,看到医院后院的石砖地盈盈的散发着光芒。那些和安洁莉娜有些熟识的孩子此刻正在这片空旷地上踢足球,几个人做一队,玩得不亦乐乎。她站在边上看了许久,直至她的目光上移,她才愣在原地。因为安洁莉娜没能看到一张张大汗淋漓的笑颜,反而是被蓝白口罩取缔的面容,模糊的叫人看不清表情。安洁莉娜在那一刻意识到,人们隔着口罩说话已经很久了,却又没有人敢摘下来,因为莫宁斯塔城的疫情已经愈发严重了。每天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医院外面的人心惶惶,医院里面的哭丧绝望。一种无名的酸涩和无力感久久萦绕在安洁莉娜的心头,使得她面对刚刚那病重的、被压垮的甚至是濒死的流浪汉时,竟然生出一种愧疚来。于是安洁莉娜又坚定的重复了她的答案。
“我一定会去救他们。”
路克斯没有办法切身体会这种情感,但可以体会到这份承诺的冲击。他避无可避的撞上安洁莉娜灼热的目光。他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信念与信仰,那它此刻就燃烧在安洁莉娜的眼中。路克斯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故事里的先知,此刻正冲着他的愚民怒吼,却不被听信。精密的计算和完美的计划会将莫宁斯塔城引上正确的道路,利益的最大化才是他此行的目的。路克斯苦恼起来,甚至庆幸起自己并非人类,不会做出过度感性的决定。他可以站在制高点上嘲讽安洁莉娜的无知与渺小,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与自欺欺人。路克斯不认为这是一种自傲,因为他才是这个空间的摆渡人,而他更深知,只有放弃贫民窟,才可以帮助莫宁斯塔城逃脱悲惨的结局。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路克斯没有再去劝阻安洁莉娜不去管贫民窟的事情。他想,条条大路通罗马,自己不必纠结于此。此时莫宁斯塔城的疫情也持续向好,大地回春,气候回暖,感染的人数持续下降。这一切都让路克斯觉得他此行已经侥幸避开了本应出现的转折点。他也没有过多担心安洁莉娜,因为他相信安洁莉娜能在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之间做出理智的抉择,毕竟这可容不得任性和热血的影响。既然贫民窟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他只好又开始分析当时的那条新闻,并着手阻止那位激进的父亲向河中投毒。他没空去管安洁莉娜的事,只一心扎在各式各样的工作里。
而另一边可不好过。
安洁莉娜本身家境比较殷实,而来到贫民窟后才发现这里的医疗设施的空缺是多么严重。医院不可能无偿供给这里,于是安洁莉娜开始动用自己的钱来填补空缺,时间一久,只能坐吃山空。当初面对死亡的无力感又重新席卷了她,带着蓝色的忧郁与绝望一点点的侵蚀着她。这种穿插于折磨和麻木之间的猛烈情绪几乎总要逼得她哭出来,而在贫民窟中拯救更多人,是她救赎自己和安慰自己的唯一途径。可她太孤立无援了,在贫民窟里,安洁莉娜仿佛是一条快被旱死的鱼,偏知道挣扎无用却还不肯放弃。她把灯熬灭,把夜熬明,饱含热忱地期待着那样一个重见光明的日子。直到那个一如既往的夜晚,她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月光,它们撒在窗前,是一眼幽幽的暗泉。安洁莉娜眯了眯眼睛,看见泉里藏着明晃晃的恨,是恨天灾,恨自己无能。
“安洁莉娜医生死了,过劳死。”
路克斯这些日子已经看过太多太多的死亡,见过无数家属的哭号和绝望。他不屑一顾,从不动容,甚至草草地批下“多余的感性”这样的标签。可路克斯似乎是没听清助理的话,沉默了半晌,踟蹰中开口再度问询。而这位助理虽然跟随路克斯不久,但很了解路克斯“铁石心肠”的性子——或者说这样的异类在医院已经人尽皆知了。于是他以为路克斯真的没有听清,平静的重复了一次。
“安洁莉娜,她死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知名运动员在蹦床上玩的游刃有余,忽然有人用刀锋划破了床底。仅仅是一个回合而已,已经摔得他惨不忍睹。他在脑中反复播放起助理的话,逐字逐句的咀嚼、品读。眼前是无端开始放映的电影,路克斯看得到2051年掉落在地上的糖果包装纸,看得到上个月倾倒在她红茶里的惨白月光。
然后是,安洁莉娜明亮到令人生眩的神情,目光如炬,坚定不移。
路克斯平生第一次听到灵魂在嘶吼。在无数这样的表面平静的夜晚里嘶吼,隔着惨白的防护服和厚厚的口罩嘶吼,隔着鲜活的肉体和温热的喉管嘶吼。但是,他们即使是喊哑了也无法撼动时间,即使将自己撕裂开也不能看到出路。安洁莉娜,在这个莫宁斯塔城里,我是最特别的存在。如果我还可以回溯到一个月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在“Soak in Emotion”重逢?
“利己。”
“利己。”
“拯救。”
“拯救。“
……
几轮盘问过后,长官对路克斯的状况亮出了红灯,昭示着他已经脱离了情感基准。刹那间,他的耳蜗插件警铃大作,长官要对他进行有效麻醉来控制情况。幸好路克斯熟知他们的作风,及时的摘掉了包含定位器和注射器的耳蜗插件。现在就差一步了。路克斯摇晃着手里仅仅剩下一点燃料的时空阻隔器。他实际上心里没底,毕竟从来没有人二次使用过这东西。但是他太后悔了,不是后悔参与了“摆渡人计划”让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现世,而是后悔那晚和安洁莉娜的对话。路克斯在精神方面暂且算是个人类了,此刻他才知道,那些迟来的被屏蔽的苦楚,要比使用时空阻隔器时的压迫感难受太多。
灵魂依旧在嘶吼,在啸叫,这是永不停歇的折磨。
身侧的分子再度被打散。路克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此刻不再有任何的恐惧。空间里慌乱逃窜的气体挤压他的身躯,又一次嚣张地灌满他的口鼻。路克斯在混沌之中感到无助,可他越是无助,就越想赶快飞跃回安洁莉娜死亡之前。这是违背命运的一次实验,这是鲁莽的不加权衡的考验。阻隔器的齿轮在路克斯的期盼中戛然而止,但他已经可以透过紧闭的眼皮看到外面的光芒。原子重组,原子重组……路克斯在心中熟识的背诵着时空阻隔器接下来的行动,在他眼中这一切都太慢了、太迟了。不过万幸的是,还可以追得上时光。
路克斯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了安洁莉娜的红茶杯中。
他转过头去,看到安洁莉娜又带上了口罩,冲上前去扶起了流浪汉的腰。好在他侥幸的逃脱了时空的枷锁,又回到了决定命运的分歧点。这次他没有震怒,没有对流浪汉产生恶意。他只是向后推了推椅子,从座位上起身,撂下了一小叠钞票。路克斯甚至觉得自己的脚底在发光,踩在任何一块瓷砖上、任何一条道路上,都像在被这从未有过的快乐加冕为王。他走到安洁莉娜的身后,缓慢地开口。
“你一定要去救他们吗?”
站在路克斯身前的安洁莉娜明显背影一僵。她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盯着路克斯,莫名的感动从心底翻滚而出,波涛汹涌。安洁莉娜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言语,只得用微笑来回应。可惜隔着口罩,看不到上扬的嘴角,只能勉强窥见突然变得柔和的眼尾。随后,她把这满腔的感动实打实的印成一串连贯的字符。
“我一定会去救他们。”
莫宁斯塔城活了,从某种程度来说,路克斯也活了。不仅仅是安洁莉娜,而是这里每个人都像是一艘船,它很小,且此生仅此一艘。他们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更不能回溯时间。可正是靠着这一艘艘逆行于灾难面前的船,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摆渡,在生与死之间摆渡。即使面对一去不返的深渊,他们也只有愧疚与无力,倔强着不曾退缩。忍受恐惧,忍受渺小,忍受艰苦与冷眼,忍受疲乏与死亡。他想,此刻已经不需要过分理性的利益权衡,虽的确是以量取胜,但只有用这一次次的摆渡做支撑,照亮无数人的光亮才能重新降临大地。成为“彼此的摆渡人”这件事,只有人类能做到,而人类也的确做到了。
阳光从人们的笑容里溢出来,炽热的像火。
终于,我们在日出里重逢了。
作者:尹美璇 所在学校:北京市广渠门中学 指导老师:毕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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