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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杯获奖作品：《渡馀生》
弘光九年，余以前路罔然，弃书遁至南阳。是年秋，于山中逢一妇，感斯人言，始有怜阴惜时之意。余观江上蓑翁以舟渡人，而斯女渡余于踧踖，亦余鬻渡者也。间过南阳，追忆旧事，属文《渡馀生》以记之。
明之季年，天下将乱，满人连陷数城，势若狼豺，西鄙骚然。然士大夫习太平久矣，宴舞纵欢，糜奢益甚，趣一朝之乐而不虑远计，皆讳言兵。民罹兵灾，亡民饥士扶老襁幼，枕骸遍野。
时余年未弱冠，家父少时举进士不第，废书从贾，以此发家。 后以世人贱商贾，命余习举子之业。盖余质性自然，落拓不据，深恶事故纲常，经文伦理。加之山河破碎，大义颓替，益自感与世相违，汩悖沉郁结胸次，不知余年数十载欲何之。寻以辞京造南阳，意欲效陶令之长风，仿嵇康之高节，付流年于山水田圃之间，避世事纷扰，觅武陵僻境。
既至浔阳，下车环视，见京都繁奢之气一扫而尽，农甫耕于田圃，妇人纺于机杼，总角小儿，或卧于溪头，或相逐而嬉。适适然若尧舜之治。前见一山，幽峭峻耸，若垂天之剑，有云雾萦带。余欣欣然至此，见怪石环列，宕角萦然，几无入山之路。环之而寻，亦不见可行之道。
余长叹而退，盖世之奇伟皆不为众人所见明知。方欲归，忽闻流水之音，浏浏作声，若琴若箫。视之，有泉自石窦中出，清冽莹澈。旁有小道，可通人。乃惊适才未见此泉也。于是扪石而攀，行数十里，佳木繁阴，染清风成翠色，径满绿茵，泠无人迹。至此则阴幽旷静，烟火气消尽。翠光泛映，绝不类人世。桃树掩映，织作香云粉雾。下环一溪，水甚寒，莹澈泓澄。时有桃花坠于水上。锦鲤数尾，绕花相戏。乃忆昔伯虎有诗曰："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嗟夫！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知诗中仙人安在哉？
行至此处，忽闻暗香袭人。细嗅之，疑是酒香。乃怪之，未料如此僻静之处亦有人烟。寻香而觅，见旌旗扬风，近而观之，乃一酒家，庭院深深，白砖素瓦隐于薄雾之中，实类仙人之庵。
既入，求饮，主人烹焦饭代茶，倾瓮而饮。既醉则憩，至东方之既白。
自此，余卧起则访风景于崇阿，行至水穷之处，坐观云起之景。怠则寻故路而返，酌佳酿而酣睡。如此不过数旬，又觉索然无趣。寄流年于此孤山之中，然余志安所在哉？
是年中秋之夕，余卧于中庭，倚墙而憩。是夜风吟竹院，月上蕉窗，不觉梦魂颠倒，取萧作《高山流水》之曲。忽闻庭外有瑶琴相和，萧萧忽若鹿鸣风吟，渺渺忽若扶摇御风，不似人世之音。余怅然而止，琴亦随止。
余拂袖而起，欲观之究竟。行止外墙，但见波光如练，逐流水向东，倒影入水如画，然未见其人。正盘桓处，乃见素壁有诗三行，其诗曰：
明月潭里明月仙，明月仙卧明月舟。
明月小舟随流水，闲来垂钓一潭秋。
余观之而笑。其仿伯虎《桃花庵》之句，诗则未见其佳，意则合余之思。遂即拈一韵，书于其下：
黄花篱下醉客眠，黄花篱上月波流。
黄花满径不解饮，又汲月光酿美酒。
书罢，自愧少时荒于诗书，负今良辰。酹数樽奠明月，酒尽归去。
明日，念前夜之事，复至庭外，望得一见。昨夜之事，实类司马之与卓文，张生之与崔氏。此必佳人，靥笑春桃，唇绽樱颗，有惊鸿照影之姿。
彼时东方既白，飞云过天，晨光曦微，薄雾湿衣。白露栖于草木，山鸟啼于东枝。既至，信有一女立墙下，面壁沉吟，长发散而未簪，如掷浓墨，素白衣襟，不沾奢华之气。虽未知其容，但觉凌风出尘，遗世独立，观之忘俗。
余乃前问之曰：“昨夜和以瑶琴者，非卿也邪？”女回身笑曰：“正是。” 余端视其容，见姿色泯然，无过人处。惟其目幽深莫测，波明如镜。静时若松生幽谷，月射寒江；动处若沧海洪波，树深见鹿，真“一弘如水照人寒”也。深视如坠，令人之意也消。
余复笑曰：“昨晚琴萧相和，实似古之司马与卓文矣。” 女乃敛容曰：“司马为卓文作《凤求凰》之音，而吾与子适作《高山流水》耳。” 余自悔失言，问之贯籍，女笑答：“天涯羁客，何籍之有，若问乡关何在，但在人间山水间。” 余作而言曰：“卿女儿之身，何不觅一良人，琴瑟在御，以度馀生。何感而逆旅行踪，靡有侣伴，岂无断鸿之思？”
女犹然笑曰：“君所谓何为静好流年？夫大好之流年，未必锦衣玉襈，幽闺绣闼。但求踪迹随心迹耳。吾虽无救国于兴亡之大志，此生惟寻山访水，纳凉玩月，绣画以为诗酒之需。荆钗布裙，可乐终身，亦不负此生心迹，不负馀生。"
余感其言，缦立久之，愀然若失。余始弱冠之年，东隅犹存，而僻居穷山，志所安在邪？此生心迹何在，安得不妄馀生？若逐功名宦达，此非质性所；若寄情山水，久则索然无味。然则流年将何以度？
久之，余始惊觉，环顾左右，良人已远，不见其处。风动竹梢，如翻涛浪，浓雾浸天，若披茜纱。转见壁上题赋一行，成《木兰花令》一曲：
平生踪迹委心迹，处处天涯是乡关。逍遥一行二十载，且寄人间水与山。
敢把太行拟平路，上有星辰亦可摘。自今破浪挂云帆，莫教馀生作长叹。
余怅然沉吟竟日。明日，即辞南阳，行万里，破万卷，研学著书。后交逆儒之流，抨事理纲常，帝阍之法，申君客民主，钧礼之义。固知蓑翁渡客以其舟，斯女渡我以其言，而余渡民生于疲敝，渡天下以大义，亦世人之鬻渡者矣。
余今已而立。前月，念十年前之奇事，再返南阳，以觅旧迹。时维七月，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白莲卧于潭心。得至山下，见拳石乱矗，四面皆峭壁，岩甚怪伟，犹似旧时良景，复环之而寻，觅之久矣，不闻其泉，亦不见其径。仰见白雾浓浓，若悬天之河，失山色于有无间，遏清风于天地外。俟至日午，余方叹而归退。问农人，皆答曰：“此山终岁浓雾，怪石险峻，自尧舜至今，未闻尝有人入，更安得酒家旅宿之说？”
余愀然回望，犹见雾若沧波，山色尽失。旷目极眺，如穷苍顶。
作者：黄宁心 所在学校：深圳高级中学 指导老师：张从德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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