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爸,是我。”按下拨号键,余洋听到手机那头的声音,说道。
“哎,没事儿!都说了明年我再回去看你们。”
“嗯,不用送外卖。今儿我休息,嘿嘿。”
余洋抬头看了眼日历,1月23号,离除夕只剩一天。
“好嘞,您和妈在家也别太想您儿子。行,你们照顾好自己身体。”
“行。哎,明儿再给您爷俩打电话!挂啦。”
余洋叹了口气,通话键暗下好一会手机屏幕上才跳出另一个页面,“新冠病毒最新疫情!xx省今日新增......”他瞟了一眼,接着把手机锁了,开了袋方便面煮着吃,边吃边盘算着下个月的房租该怎么办。他决定等复工了就重返岗位,毕竟年前投的简历还没多少回音,这疫情也不明白会持续多久,上个月的水电费还欠着房东,信息栏又跳出来房东的一则消息:“小余,现在方便吗?”他又叹了口气,心想: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接了数不清多少通的电话,开着视频通话和长辈朋友“团圆”,假期很快就过去。眨眼间,余洋已经复工一周了。
“2月10号,天气阴转阵雨”。余洋打开电动车盖子确认了眼雨衣,然后打开手机接下今天第一单。下午两点钟,正当他坐在路边吃着午饭,天空下起了雨。突如其来的雨瞬间浇湿了整条街。余洋端着吃了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快餐饭,跑进店里,边嚼着嘴里的菜边在心里暗骂:完了!我车得湿透了。他匆匆扒拉了几大口饭,付了钱就往门外跑。
好在塞在最底下的抹布没湿。他套上鲜黄色的宽大的雨衣,左手撑着雨衣前摆,右手三两下把坐垫擦干。等余洋从一个区跨到另一个区再送完两单后,雨才慢慢悠悠停了。雨后的风湿漉漉的,街上也没几个人。余洋把车停在路边,觉着这天气说不上郁闷也谈不上清爽。这会没什么订单,他把雨衣挂在车头,免得再来场雨把自己好不容易闷干的衣服浇透。
忽然一个女声从后边传来,好像在小区出来一点的十字路口那儿,尖利里带着绝望。他皱起眉,扭头往后边看。没别的目的,纯粹凑个热闹看。在社会上打拼久了,难免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失望。至少他的经历这样告诉自己。
可不回头还好,一回头就被那女的看见了。得,余洋心想,我怎么就忘了我头顶着黄头盔呢!他也没转头就跑,仔细一看,那女的正搀着一男的,看着比自己大了一轮。不过这男的好像犯了胃病,捂着肚子嗷嗷叫,身边那女的使劲儿拖着他,一步两步艰难地拖着他往前走,每走一步就弯下一大截腰。那女的甩着没扎好的头发看看他又抬起头看看余洋,红着眼眶看他,又叫了一声:“救命啊!小哥!我求求你帮帮忙吧!”
“......这”余洋瞬间整个人僵住,“怎么办?”患病男人的白边鞋猛地踩进水坑,带了一股脑脏水又踩进下一个水坑,余洋的眼睛偏偏移不开他,全身一阵麻一阵暖,大脑里的齿轮突然卡壳又飞速运转,瞬间蹦出来俩词:“新冠病毒”和“人命关天”。他在这两个词里犹豫了两三秒,心脏敲得咚咚响,想起前年回家他老爸犯胃病的样子,一闭眼,在心里骂道:去你的病毒!余洋转身攥上车把手,跨着大步把车子往那对男女身旁推。
余洋从那女人手里把男人搀扶过来,居然出于谨慎还看了眼男人的口罩,接着用尽全力把快折叠起来的他往车上拖。与此同时,女人带着哭腔扯着嗓子说:“谢谢你啊小哥谢谢你!我男人他今天是吃坏了突然就犯了胃病!我说带他去医院他又不听!等下楼了走都走不动了!本来想打车的结果司机都以为是感染了那什么病毒,把我急得啊......呜呜呜......”女人劈里啪啦说了一堆,结果还没说完就哭了,边哭还要边说:“谢谢你啊真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余洋皱着眉听了个大概,看了眼女人问道:“这儿我不熟,医院怎么走?”女人激动地扒着他的袖子说:“就这条街直走过两个路口再左拐就是了!哎哟!要是他早点出来我们连打车都不......”余洋没心情等她说完,车把一拧,电瓶车就往前跑了起来,后面还依稀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余洋载着男人在雨后的风里,心底莫名其妙的泛起一股酸意,紧接着又莫名其妙的漾起一股暖意。他心想,就这风里雨里送饭的破小电驴还能救人一命,我这送外卖的也出息了。小电驴在雨后的路上还有点打滑,左拐右拐的像坐船,小电驴不算特别大,就当是小舟吧。余洋现在就像个撑杆儿的摆渡人,从女人手里把他丈夫接下,用这飘飘摇摇的小黄舟把男人给渡到医院。马马虎虎想想,倒还挺像样。到了医院,女人也打了车到了门诊部,她又搀上男人的手,忙弯了好几个腰对他说谢谢,还留了余洋的电话号码。“没事......”他抿着嘴,嘴角抽了一下,然后看着女人把男人往扶梯上带。他瞟了眼时钟,已经快五点了。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分科指示牌瞟,嗯?他们怎么好像没往肠胃科走......余洋“啧”了一声,算了,管他的,接单去。
余洋接完今天最后一单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没办法,干这行就是得这么累。等他洗完澡躺在床上,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下午发生的事。好巧不巧,新闻软件又发来了一篇推送,“叮咚”一声,余洋懒得转头,望着天花板在床上摸着手机,刚打开又是这几个熟悉的标题——“疫情在线!本省新增......”余洋的脑袋里突然跳出来几个瞬间,例如那个男人的咳嗽,以及上了扶梯后男人直起的背......他腾地坐起,感觉脑袋里有根皮筋突然弹出来,他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敢再往下想。一个顺手给手机设了静音,余洋起身拿出体温计,夹着它度过了此生最紧张恐怖的五分钟。“36.7”,他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还有他心里。
第二天醒来,余洋的脑袋还心安的一片空白。不过打开手机时却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就一晚上不看手机,怎么消息这么多?未接电话也这么多,出什么事了?他越往下翻越觉得不对劲,打开手机点开微信第一条。
“朋友1:余哥!!快出来!”
“朋友2:天啊!余哥,这是你吗?”
“朋友3:就是余哥。这车我认得。”
“朋友2:(图片)”
“朋友2:(图片)”
“朋友2:(链接)”
余洋点开图片,第一张就是他载着男人,女人站在边上的扒着他的袖子的背影。第二张差不多,只不过黄毛小电驴已经开出去了点,女人就站在电驴的后面。他点开链接,突然感觉周围冷下来,只有他的脸在不断发烫,而且越来越热。
“微博用户:有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哥的联系方式!急!在xx路看到的外卖小哥载了一个男的去了医院。图里的女人是他老婆,男的在小区门口装胃病求送医院。其实那个男的已经发高烧并确诊感染了病毒!为了打的吃退烧药,但是周围的司机都拒载了!只有这个小哥帮他们。结果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外卖小哥的命不是命吗?好心都被......(附图一)(附图二)”。余洋的大脑再一次空白,甚至当机。他开着盯着页面里的黄色小电驴足足有三分钟,在第四分钟的第一秒被朋友的消息弹出打断。一时间,所有涌出想法和画面都杂糅在一起,句子从脑袋里跳出来就被打乱,心情同样如此。无论是大脑还是心脏,都像是被上千根黑麻绳穿过又缠绕,最终成了一团糟,还乌漆嘛糟的。
余洋在床上呆坐了半小时,此起彼伏的情绪终于稍有平复。他当然怕死,谁不怕死。当死期像公交巴士的下一站提示突然在耳边响起,谁都无法坦然。这就和下个月的数学考试突然提前到明天是很类似的情况。想到这里,余洋突然低头笑了出来。莫名其妙,余洋越想越莫名其妙。接着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直到他笑的快喘不过气来为止。整个房间空荡荡地传来微弱的回音,以及透过窗户钻进来的城市的噪音。余洋直起腰,抓了抓头发。怎么还想起高中的事来了?他无奈地舒了口气,伸手去拿体温计。
余洋戴上口罩出了门,感觉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可能是没吃早餐饿的。他从车库拉出辆车来,口袋里用来按电梯的纸巾被拿出来擦去车上的的灰。没在浪费纸巾,因为这是辆自行车。那半个小时以后,余洋的脑袋就一直蹦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也不是莫名其妙,他自嘲地想,也许是为自己在人世的最后一段日子找点乐趣罢了。可自己还不一定死啊。啧,有病。不对,我可能还真有病。
又下雨了。余洋穿上雨衣骑着自行车出了小区。
这雨没昨天的大,但也不小,足以配合着雨衣盖住马路上的各种声音,方便余洋听见自己脑袋里的声音。挺好笑的,昨天还想着自己成了什么摆渡人,把那人给渡到医院去,救人家一命。今儿我又在去医院的路上,只不过是自己把自己载到医院去。渡什么别人啊?明明就是自己把自己从活着往死了渡!余洋迎着雨,没察觉到自己踩踏板的力气都更大了。......哎。可这也没办法啊,人家都疼的都快对折在一起了,那鞋还那么白,就一脚一水坑?不至于吧!说不定是网友错了呢......是啊,那个大姐不是还留我电话说要谢谢我。这么真诚的骗子也不至于戏这么全啊!多麻烦啊!啊......真不懂自己在渡什么了。算了,到医院再说。
雨还在下。余洋锁上自行车走进医院大门。相同的是所有人都带着口罩。不同的是有的人靠在墙柱边休息,有的人在椅子上咳嗽,有的人还牵着孩子,甚至有人突然开始大喊:“医生!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挤在人群里,余洋什么思绪都没了,感觉身体里只有血液在不停的奔流。等待排队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余洋无聊地掏出手机开始敲敲打打,一条条回复自己的朋友:“我在医院检查了,别担心哈。”挨个回复完又点开聊天窗口向朋友确认:
“余:你们有和我爸妈讲这事吗?”
“朋友:没。你真没事吧?”
“余:哎,都还没检查呢,担心什么。没事。”
“余:那我亲戚也没人知道吧?”
“朋友:没有。”
“余:那就好。谢了,哥们。”
余洋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但仍然不自在。诊断终于排到他,他站起身,隔着口罩艰难的深呼吸了一次,开始检验。等出结果时,他鬼使神差地开始搜索,“新冠病毒的潜伏期有多长?能被诊断出来吗?”“治好新冠的几率有多大?”答案是“潜伏期最短一天......能被诊断出来。”以及“靠自身免疫力,挺大的。”余洋什么都不想想,也不想看了。他戴上一边耳机,点了一首歌就这样一直循环到结果出来。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阳性”的字眼也没有一丝预兆地跳进余洋的眼里。他的胃里一阵翻涌,翻上来一股酸意。余洋突然想起他爸犯胃病时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和昨天那个男人痛苦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喉咙里又涌上来一阵苦意,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天他载着那个男人的情形。不容他再多想,余洋就被隔离,进行医学观察。
余洋给父母留了信息,告知他的情况并安慰父母别担心;给朋友发了微信,说要是自己死了就让他把自行车消毒一下推走,顺便把自己东西都收拾拿去卖了然后给父母;又给房东发了信息,交清了上个月的房租和水电。余洋很庆幸自己没养宠物,不然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就要因为自己受累。
他在病床上想七想八,睡觉做梦,但不会想着自己会死这事儿。因为死这东西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又很远。他看着医生护士们穿着防护服奔走时,会突然觉得自己这不算什么。也常有人给他打气加油,他也扒着那块玻璃,比着大拇指或者拳头,咧着嘴说:“加油!”尤其是当他收到信息说那天装胃病的夫妻俩都痊愈出院了,还给他写了道歉信时,他不再为受骗而难受了。因为他们都曾经离死亡很近,余洋能够理解。相反,他还越来越自豪自己救了人家这事儿,虽说自豪却又有点不对劲,但是总归,他很开心。他甚至常常梦见这事儿。
数不清第几个晚上了,余洋合着困意闭上眼。今天的睡前想法不太一样,他心想着今天睡一觉明天起来应该一切都好了。也许是累的,他入睡时呼吸不太顺畅,不过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在舟上醒来,自己真的成了船夫,十几天没见的小电驴摇身一变成了一叶扁舟。那对夫妻站在彼岸朝他招手,他就撑着杆儿把舟推了过去。他成了真正摆渡人,把夫妻俩渡到此岸。可是当个摆渡人实在太累,夫妻俩一上岸,他便觉得全身沉重,就这样在小舟上睡去。
当余洋醒来时,疫情已经结束。出于愧疚,胃病夫妻买了一幅上边写着“摆渡人余洋”的大红锦旗送他来报答恩情。好事成双,他的事迹在网络上被各方网友点赞表扬,他的简历也有了回音,他不再是戴着黄头盔的外卖小哥。一年很快过去,新的一年又要来了。余洋准备在回家前给父母报个信儿。
“喂?爸,是我。”按下拨号键,余洋听到手机那头的声音,说道。
作者:吴梦雪 所在学校:福建省福州市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陈庸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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