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场

　　【舞台一片漆黑，右侧打下一束独光。她站在光里。垂头。】

　　她：（独白）我近来常做一个梦。我梦见金色的河流。那条河上溢满灵感与痛苦的泡沫，飞鸟的羽毛飘荡在半空不肯坠落。梦中总有一个声音。那声音非男非女，以一种引诱的腔调，一遍一遍地要我接住一根正往下掉的羽毛。我把手伸到河的上空，我的皮肤完全裸露在冰凉里。当我触到那根羽毛我就知道它独属于我。它的每一丝纤维都割裂我的手掌，但我知道它独属于我。那一瞬间我明白，迟早有一天它会变得很大，大而狭长，和我的身体焊在一起。我用它作桨，就能渡过这条金色的河。

　　我一日日重复着这个梦，我一天比一天用力地攥那根羽毛。我的身体里有东西一点点长出来了。那是一棵树，没有黑白以外的颜色。所有的笔画构成它的躯干，所有的标点充当它的叶子。当我行走，当风从我的瞳孔进入四肢百骸，那棵树在呼吸。它越来越粗壮越来越茂盛，它盘虬卧龙它亭亭如盖。终于有一天我做了新的梦。我梦到那棵树。它说，砍倒我吧。用我斫琴，用我作舟，用我渡过那条金色的河……用你自己的身体渡过那条金色的河。

　　我站在那棵树下，天空被它遮蔽而显出一片墨色。我感到我心里藏了一只鼓翼的鸟，几乎要破开我的胸膛。

　第二场

　　【金色长河缓慢流淌。她手上缠着纱布，握着一根洁白的羽毛，站在河边。】

　　【羽鸟上。

　　她：你是谁？为什么要闯入我的梦境？

　　羽鸟：我本来就是这个梦的一部分。【走上前，向她伸出手】我叫羽鸟。你手里的羽毛来自我的翅膀。

　　她：【握住羽鸟的手】你的羽毛真漂亮，就像雪一样。你来是要把这根羽毛收回去吗？

　　羽鸟：你希望我收回吗？你的手似乎伤得很重。

　　她：（不好意思地）不，其实我想请你把它永远送给我……受伤只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我把它攥得太紧了。

　　羽鸟：只要你还能抓住它，它就永远属于你。

　　她：我一定会继续攥着它的。我要怎么报答你？

　　羽鸟：这其实是我的报答。我一直栖息在你的树上。我应该感谢你给我栖息之地。

　　她：树？另一个梦中的树？我从没在那见过你...而且，我既不知道那棵树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它要怎么长大。它简直是上天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恩赐，像你的羽毛那样。

　　羽鸟：它当然是恩赐。可你有没有想过它还代表了痛苦？拥有羽毛的人必须想方设法、忍受所有痛苦渡河。除非你丢掉羽毛——丢掉它以后你就再也无法回到这里了。你只能在夹缝中下坠。

　　她：如果我一直在岸边观望，又或者我一辈子也无法渡过这条河，那我还能拥有这根羽毛吗？

　　羽鸟：它会跟你一起枯竭。

　　她：那，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和树都要我渡河？

　　羽鸟：你难道不清楚吗？你难道不想渡过这条河吗？

　　【她作沉思状。羽鸟将她推进河中。】

　　她：（痛苦地、声音渐弱）这不是河水！这不是河水！救命！

　　羽鸟：（厉声地）如果你丢掉羽毛，就永远也别想再来这里！

　　【她在河中翻滚挣扎，手中紧攥着羽毛。她痛苦地爬回岸上。羽鸟站在岸边看着她。她倒在地上，长裙湿透，奄奄一息。羽鸟跪坐在她身边。】

　　羽鸟：找到什么了吗？在那条河里。

　　她：（艰难地将羽毛举至羽鸟面前）它在河里…变成了金色。

　　【羽鸟将她拉起来。她摇晃着向河边走去。灯光一暗。河水声渐大。】

第三场

　　【她试探着踏入河水，又收回脚跪在河边。羽鸟站在她身后。】

　　她：我到底要怎么去握这根羽毛？我是如此软弱而丑陋。我怎么能继续站在河边？倒影里我几乎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羽鸟：难道创作一定要姿态的美丽吗？创作本身不是一种美丽吗？

　　她：（语气渐激动）我没有办法接受我自己。我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你凭什么教化我？你从来都没感受过河水，你只会站在岸上看我越来越畸形！你教我浸在河里，你教我握紧羽毛，那究竟有什么用？它从来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变宽变大，从来不会为我滤开河水！它只会不停扑腾，不停让我更狼狈！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羽鸟：看看你身体里那棵树！你难道感觉不到它越来越茂盛吗？这都是你竭力渡河的回报。它很快就会结出新的果实，结出斑斓的诗和故事！人原本没有颜色，因为有了诗才美丽！

　　她：那些知道怎么给自己摆渡的人才拥有诗。我不会摆渡，我只能在河里溺死！

　　羽鸟：怎么会！你的羽毛已经越来越坚韧了！最开始渡河的时候你就做得很好，你今后会越来越好的！

　　她：是你把我推进去的！你明知道河里是什么！

　　羽鸟：就算我不推你你也会进去！你何必强加罪名于我，你早就明白怎么淬炼这根羽毛。

　　她：是，起初我还以为自己真有一点天赋，真能偷到神祇的宝物渡河。可还没等喜悦消散我就已经掘不出更多东西了。你教我再往前进，每往前一寸我就感到比以前烧心万倍的疼痛。可一寸有什么用，一寸能写出什么新东西来？我也想再往前，但是太痛了。我的脸给毁掉了，四肢也快给毁掉了，我不能再进去了，这条河根本就没有对岸。

　　羽鸟：你明明可以！你明明就是自己的摆渡人。那些被皮肤包裹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你，你完全不用在意！那些字才是真正的你，攥着我的羽毛、真正为我所爱的你。

　　她：纸上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吗？那难道不是我的巧言令色吗？我不是只会巧言令色，只会把自己挤进文字的屏风后吗。一团赘肉，我身上所有东西都是一团赘肉。我怎么渡河，我有什么资格渡河？我有什么能力再在岸边幻想？

　　羽鸟：可你还攥着我的羽毛！如果你真有那么憎恶纸上的自己，为什么一直握着它不放？你是爱着它的。你是想要渡河的。就算你逃避用我的羽毛写字，你的脑袋也早就塞满了排列整齐的句子。

　　她：别说了！还给你！我再也不想写了！我再也不想渡河了！

　　【她扑向羽鸟，欲把羽毛塞到羽鸟手上。羽鸟试图捉住她的手。两人交缠。混乱中厮打起来。河上刮起大风。】

　　她：我不要再拿着它了！你不收下我就折断它！

　　羽鸟：你想想自己是怎么接过它的！我真收回来你会后悔的！

　　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后悔？难道你以为靠着那棵树就能彻底了解我吗！

　　羽鸟：你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放弃！你只是太痛了。痛难道不可以成为一种美吗？你心里已经承认痛也可以是美的了！

　　她：我不觉得！你看不到我满身满脸的伤疤吗，这是美吗？这是美吗！

　　羽鸟：这是美的！你的创作是美的！你是金色的，你已经有了这条河的颜色！

　　她：根本不会有人这么觉得！我是最愚蠢最可笑的人，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创作什么美丽，都是我在解剖自己任人娱乐！而你，你只是想看一个人近乎自虐地去渡河，只是想要你栖息的地方更繁茂！

　　羽鸟：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如此地爱你！我以你的文字为食，我以你的树为家，你是该写下去的人！你是能渡河的人！

　　她：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初衷！我喂养你，我又得到了什么？我的躯壳已经空空荡荡！我早晚望着长河流泪，只因为那天我接住你的羽毛。你的羽毛是世界上最沉重的铁块，是最锋利的刀子！

　　羽鸟：可你敢否认你爱着我、爱着羽毛、甚至爱着这条河吗？你没有办法否认。笔者和她的笔有这世上最缠绵最坚韧的缘分！所有的硫酸腐蚀不了它，所有的刀斧斩断不了它，就连笔者自己也没有办法丢掉它！你也许憎恨我，可其实你憎恨的是你的血肉无法真正喂养我！

　　【她呆坐，手抓着羽毛。两人头发散乱。羽鸟停下动作坐在她对面。】

　　羽鸟：你还想把羽毛还给我吗？

　　她：（沉默一会儿。哽咽地）……到底、到底要怎么才能再前进一寸。到底怎么才能把我自己渡过去。

　　羽鸟：（跪行至她身边。用翅膀盖住她的手。）你是知道的，对吗？我和羽毛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第四场

　　【天空湛蓝，金色河流停止了流淌。羽鸟侧卧在舞台后方，羽翼收拢。音乐渐入。她的歌，《色彩》。】

　　她：（闭着眼）无色的空气 透明的水沫飞扬

　　天河就流淌在远方

　　羽毛也散落 赤金的 鲜红的

　　看着我 在高歌 向着长河

　　【间奏。她开始沿着河边缓慢行走。】

　　让青的枝桠 缠绕满 幻想

　　在秋天坠弯我肩膀

　　借白的翅膀 覆盖掉 冰凉

　　让我栖息在我身旁

　　眺望 对岸的郁郁苍苍 河的颜料迸溅在我身上

　　涂抹所有的 呼吸心跳

　　我就在河中舞蹈 在河中飘荡

第五场

　　【舞台左侧。她站在一束独光里。】

　　她：在河上我打捞到我的梦。我屏住呼吸潜进去。梦中我又见到了那棵树，它的枝干已像琉璃一样焕着光彩，所有的叶子都飒飒作响。我坐到那棵树下，想，人本来是透明的，因为在河的两岸行走，所以有了颜色。因为用不同的方式去渡不同的河，所以有了不同的颜色。很痛的时候人又变回透明的模样，但肚子里那些斑斓的文字还在飘飘荡荡的，让人散发一点璃彩，让羽尖上有一线光。

　　我从梦中出来，船漂得太远，我已看不见岸上的羽鸟了。这船太窄，只让一个人乘。没有人来渡我，我是自己的摆渡人。这世界于我而言原来是一条极宽阔的河，人就在长河里走。水从天上渗下来、从脚趾缝里舔上来，虽然潮湿，但是很暖。淹没我，让身体里的那些字溶解，变成眼泪，变成疤痕，变成烟烟缭缭的喜欢。或许在河里我也能掘出一点不会坏掉的东西，迸出一点点光，好让有一天我渡到对岸时也能有几个人看见，看见从前有个人用一根羽毛去渡一条金色的河。

　　作者：康宇诺 所在学校：景德镇市昌河中学 指导老师：朱伟光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一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